Yuming

修辞者梦

西元前3413年, 安阳都城

向几已经连续四天做同样一个梦。这在他当上占卜师以来,还从未有过。梦中他一直在逃,跑过平原、山冈、果园、罂粟花丛、玉米地、绕城河渠、村口图腾、祭祀高台、信天翁飞走后的草地、野猪拱坏的篱笆墙,跑到族人蹲坐的火堆旁,他们的脸像青铜的面具,没有耳朵和嘴。

安阳立国之后,农耕和狩猎逐渐恢复,族人生活安定,有了闲粮、多余的果子和圈养的动物。灭国战争已经过去几十年,练习巫医、占星、预言的人,更多关心天地的形成、万物的终始、人和其他人的关系。占卜师们穿着亚麻长袍、挂着细细牛筋穿起的玉石和虎牙,走在空旷亘古的风里。

在王国的众多占卜师中,有两个主流。龟离派奉《千字文》若神的预言,太阳升降、月亮圆缺、星辰变换、草木生死、国家兴衰、人的抑郁和狂躁,都可以在其中找到语词。他们规定《千字文》的读法、解释和推断,将万事万物和文中的词条对应;在字里行间,找到所有闪电闷雷、朝代更迭、家族变故的原因。龟尘派重体验,相信宇宙洪荒,一切都在跳动,人不可能两次看到同样的山景;一切都是因果,万事万物都千丝万缕地连接。他们观察人的独特经验,相信人并非只能体验文字记载的事物;他们寻找一时的灵光,像五月晴天一道闪电,出现在烈日当空。

随着梦境重现,向几白天的冥想也像刚关进围栏的野牛,焦虑得乱撞。他上次这么不平静,还是八年前他世袭龟尘派,第一次进入神山前那个晚上。庞辟山怀抱安阳城,部族祖先的灵魂在那里安葬。族人中的老者,感到祖先召唤,会独自一人朝神山走。如果死在路上,就是至福。每年八月,占卜师们带上青铜面具、抱着盛满米酒的陶罐,走进神山。山门将封上七天,第七天晚上,占卜们和星辰一起,降落在安阳城。

在梦的源头,向几的神山在碧空中分明的棱角,开始变钝、模糊,天空被染成褐色,像是上次灭国大战中坑杀俘虏的地洞。硫磺的味道,带着焦土的气息,扑打在脸上。乌鸦、白头雁、赤鸟,像蜂群从树上涌出,一时间遮住天空。野兽四散奔逃,撞在树上、岩石上,冲下悬崖、跌进深沟。向几木然地转身,向安阳城跑。

第七天做完这个梦,向几从屋里跑出来,逢人便说,天要塌了,天要塌了。管治安的武士绑了他,带到国王的金顶大殿。族长、首领、和龟离派占卜师已经立在那里。

王说:“我是信任你的,你预测了过去八年的地震和洪水、大战的胜败、丰饶与荒年。这次你说的,没有人听过。”

“天黑之前,天会塌下来。”

“[天塌下来]?《千字文》里,找得到词和它对应吗?”

向几清晰地描述了梦境的细节,花瓣的一片在漫天沙尘中摇曳,还未离开细细的枝头。

“王,他在说谎,占卜师什么时候描绘得出这样夸张的细节!”

当他说到梦的源头,人群中发出一声变形的大吼:“亵渎!这是对神灵的亵渎!”

殿堂骚动起来,“他简直疯了,竟敢嘲弄几千年写下的律法和事实!杀了他!”

武士将向几拖上占星高台,推了下去,摔成软泥,面目模糊,尸体被鹰吃了几天。

当天下午,庞辟火山爆发,整座安阳都城埋进火山灰中。后世考古学家用了15年,挖地七尺,复原安阳的旧貌。

公元前112年,和县乌江畔

一块太阳落到地平线下面,剩下的部分,像是从远处初生的果实,棕黄刺眼。周围空气像池塘,石子不断落入,搅动。落日在身后,追着马迁跑。想快点摆脱这下沉的灼热,他迈开步子,穿过一丛丛枯黄的芦苇。

芦苇丛在晚风中摇摆,带着颔首俯身的叹息,行迹弯弯曲曲,像是烧了一路,带马迁走到小屋前。门边挂着一件未老先衰的蓑衣,一串红得枯萎的辣椒。他推开门俯身进去,青灰色的墙、黑色的泥土,红红的火光映照出一个枯槁的老者,像是小寺庙里供着的粗劣泥菩萨。

“听村民说,您在垓下之战的时候,曾在楚国军营里。”

老者往火堆中添了几根柴,“年轻人总喜欢听过去的传言,再把途说当炫耀。”

马迁看着老人,像是在一个组装好的收音机面前,按下了播放键。他捧着莎纸本子,皱成梅干菜一样,翻开首页写着:

籍长八尺有余,力能扛鼎,才气过人

三个月,在顽童嬉戏的下塘街头,在鱼龙混杂的青楼酒肆,在獠牙狰狞的烽烟城塞,西楚将军项籍大口吞下烈酒的一生,在莎纸浓浓地铺开。这里是他最后的战场,自刎后他身首被撕抢成五块。五个军士回去,各自得到一座城,被称作王。

老人干枯的声音在火堆旁闪动,马迁落笔,开始写下书的终章。

“项将军带兵,可是个疯子啊。不够凶残的,杀,不够贪得无厌的,杀,不踩在同伴身上抢头功的,杀。”

他也不感到诧异。这个众人口中的莽夫、暴君、霸王,从来都是用累累白骨喂养自己的野心。他自己,被百官笑为废物、宫刑之后的阴人,也想写出没人能写的文章啊。那天,他钻出畏首畏尾的史籍,走过谗言横流的长乐宫,登上爬满青苔的乌篷船,跋涉流沙如火的戈壁。他看见一万本经史子集没有记载过的风景,听到三千后宫永远讲不出的故事。凶杀、色情、欲望、原罪,他焦虑地找不到词语描述。人的恐惧、肝胆、心血,在他笔下,化成野兽。

猛如虎,狠如羊,贪如狼,强不可使者,皆斩之

“将军有次说,他得到了天下,就回江东去。我们都以为,他会去咸阳,坐在阿房宫大殿里。听说那里一扇木窗,比我们房子一面墙还大哩!”

马迁的笔停在纸上。五岁,父亲送他到国子监。背《千字文》,握着烟枪一样的笔,不停地抄写,直到手握不住筷子。同屋的李陵、任安,每次都背得比他快,写得比他好。老师的戒尺、父亲的竹鞭、族人的目光,陪伴他七年学堂,直到少年的淮南城长街,白云苍狗,蜉隙而过。

富贵不归故乡,如衣绣夜行,谁知之

老人自顾自说着,像是说自己的故事,只此一次的故事。马迁听得入神,额头上有涔涔的汗,莎纸上的字,在火光下,微微跳动。

20XX年,国家词典编撰中心

走进屋子,眼睛无法避开那台大型主机。在机器越变越小,变成手持,变成器官的年代,这样的形状已不多见。机身立在墙边,甚至成了贴着淡蓝墙壁的另一道白墙,发出嗡嗡叫声。底部伸出红和蓝的电线,铺在地上,像交缠错乱的铁轨,另一端连着四台黑色屏幕,闪着电子的荧光。其中一个屏幕上,一串串汉字像列队而行的蚂蚁,从底端向上整齐地爬出屏幕,消在上面的空气中。

“现在才过到《千字文》,天地玄黄……宇宙洪荒……”小明摇头晃脑,像旧时扎着小辫的贪玩书童,咿咿呀呀背到第二句,结巴。

“如果几百年前编官方词典的话,这本书里的词都进去了。几百年前,这些都是口头语啊。现在,没几个人认识。”老李眼睛盯着自己那块屏幕,手指不忘嘀嗒嗒地敲击键盘。

“可字典里的词就这么多啊,虽然已经足够多了。宇宙无边无际,谁知道有什么东西,等在我们衣柜里,我们打开橱门蹦出来。”

“哼哼,所以人发明了比喻这种东西。你昨天去钓鱼,看到浅滩里一块被流水冲刷过的石头,想到了以前的姑娘。地球上没有人像你一样傻,这个感觉找不到词来说,你抓抓头,只有说‘回忆如顽石’,”说到这里,老李和嗡嗡机器附和的嗓子,声调捏着提了上去。

小明没接话,目光转回自己屏幕。

力能扛鼎、人为刀俎,我为鱼肉、锦衣夜行……

“已经录到《项籍本纪》了,这里面的词现在人更熟悉啊。我读书时上古文课,读到过这篇。那会儿他是我的英雄啊。我学马迁,也给他写了个传,写完把里面人名和地名换掉,读起来也通顺。大师的体验和笔力,远超我们常人啊。”

“是吗?大师的体验和笔力还是有尽头。你看我在做的东西,用算法打败大师。”

老李屏幕上,字母夹杂着数字,代码一块一块,像巫师念错的咒语。小明看懂了一些:这是老李负责收录的现代诗歌,他历遍所有诗歌每个词,代码指向的不是常规的筛选,而是加和,每个词和每个词组合。小明停下,估算可能组合的数量级,算不出,脑袋像主机一样,嗡嗡作响。

“这样造出新诗句容易,就像一道填词题目,横线上可以填上任何一个词。可写出来的诗大家会接受吗?”

“哈哈,问得好。横线上填任何一个词,都会创造出新的情景。这种事与愿违、超乎常规的句子,才是诗的语言。”

“我倒是相信,你的代码写完诗之后,还有人写出更好的诗。”

“词库都在这里,所有组合都在这里,下一个诗人,无论写出什么句子,都只是我组合中的一个。”

“逻辑是这样的。可道理说服不了我自己。”

“11月份有全国诗歌蓝羽毛奖,代码完美了就跑,跑到那时候,应该出来了。桂冠说服得了你吗?”

“跑出来之后,选哪首去参赛呢?”

“这个问题……我也在想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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